幼时 次尝到荔枝，是在大西北、古都西安的大街上。那时这可真是个希罕物品。举着钞票，费老大劲，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抢购出一捧来，看看却全如枯枝败叶。虽然剥开棕褐色的果壳，果肉依然晶莹，味道确也甘美，但对比起白居易的《荔枝图序》中的描写，却是相去甚远。更使人难以接受的，是此物价格昂贵，在六十年代的西安，西瓜只不过两、三分钱一斤，而荔枝，连枝带叶一斤要卖到一元多钱。为了体味这颇有些神圣和神秘意味的鲜果，只有狠狠心，咬牙解囊。看来，此生无缘“长做岭南人”，也注定没有“日啖荔枝三百颗”的口福了。

然而，由于“上山下乡”的机缘，使我得以有机会远走他乡，深入到了海南岛的腹地，有幸在黎母山麓、万泉河边，亲历了荔枝丰收的胜景。

我所在的琼中县，是国营*垦农场和苗、汉族人民混居的地区，站在农场场部那白色的小楼前，就能看到那旗杆似的槟榔树下，掩映在阔叶芭蕉中的村寨倩影。村寨房舍后面，那一片碧绿的波涛，就是生产队的荔枝林了。记得我们到农场的 天，农场场长——解放海南时渡海先锋船上的突击队员，一名老山东——拉着我的手说：“你们来的正是时候，今年可以吃到荔枝。”原来在这里，各种热带水果成年不断，惟有荔枝是两年一熟，且不易储存。因此，人们总在盼望着荔枝成熟的季节。

这儿有个不成文的规定：每到荔枝成熟时，农场总要放假两天，专门让大家去买荔枝，充分享受荔枝成熟的欢乐。在这前几天，人们就腾空了一切筐筐篓篓，，准备好了牛车扁担，以及采荔枝用的、头上劈成“丫”形的长竹竿，像等待一个神圣的日子一样，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。

四、五月份，海南已是盛曙，海洋性的气候使人日光之下，有一种阳面烈日灼烤、阴面凉风宜人的异样感觉。这正是荔枝成熟的季节。这天一早，农场的“老兵”们领着我们来到了生产队的荔枝林。这儿买荔枝有个规定，都是“先尝后买”。这时，那种长竹竿就派上了用场，买主们可以放肆地在任何一棵树上拧下一股枝杈，饱吃一通，摇摇头表示不满意，然后再向另一棵树进攻。因此，与其说是挑选，不如说是尽饱口福，先尝为快。

一棵棵扭拧盘屈的老树干上，满树密麻麻、红彤彤的荔枝，像一个个小灯笼挂满枝杈。我们一棵树一棵树的品尝着。这是我 次真正地看到了，尝到了新鲜的荔枝。那种袭人的甘美、那种醉人的情态，真是妙不可言。这时，我才深深地感觉到，白居易对于荔枝的描写：“壳如红缯、膜如紫绡、瓤肉莹白如冰雪、浆液甘酸如醴酪”是何等的诗意和传神。正是在这儿，我认识了荔枝的不同品种：一种皮紫红色，个儿大，果肉甜脆，咬成片状，利核，当地人习惯地称之为“干包”；另一种皮为粉红色，果肉酸甜多汁，粘核，当地人习惯称之为“水包”。饱尝之后，大家根据自己的嗜好选购。当选定一棵树时，主人来过一过目，一般八元、十元，满树果实由你打走，足有千儿八百斤左右。

这些天，人们到处吃着荔枝，捧着荔枝，谈着荔枝。不管走进谁家的门，主人都会用冲凉的铁桶，提出尖尖一桶荔枝，权当茶水招待。是时，主客对面坐下，从海南“插根筷子也会发芽”的传说，谈到国家开发海南宝岛的*策，不吃个口酸舌疼肚子涨不会收场。

这些天，房顶上，球场上，到处都在摊晒着来不及吃的荔枝。

这些天，屋里屋外，墙头墙尾，总是丢弃着扫不尽、除不清的荔枝皮。明代诗人徐渤以审美的眼光看待这些皮膜，喻之为“盈盈荷瓣风前落，片片桃花雨后娇”，也实在是毫不夸张。

与此同时，在场部前的公路两边，总有些农家妇女在端着筐子叫卖荔枝。老眼昏花的老阿婆你操着铿锵的海南语，打着手势和人们作生意；年轻姑娘则放开脆甜的嗓音，操着蹩脚的普通话大声叫卖。她们本身也像荔枝那样鲜润、饱满，充满着热情。短小的的衣衫紧紧裹在胸、肩之上，似乎封锁不住满身喷发的青春活力。这儿买荔枝也是遵循着先尝后买的习俗，只要脸皮厚，满可以从街头尝到街尾。鸡蛋大小的荔枝，一角钱可以买十个左右。看到你是北方人，没有带钱也不要紧，她们会把荔枝硬往你手里塞：“尝尝啦，你们大陆来的，没有钱没关系啦……”

令人意想不到的是，吃来清凉甘甜的荔枝，竟然是一种大热性果品。吃过大量荔枝，一到夜间，就会感到像喝了烧酒一样，浑身躁热、喉咙干渴。有些小孩子由于暴食荔枝，还会得上一种“荔枝病”，发病时浑身起疙瘩，甚至突然昏厥。传说要用荔枝皮熬水，洗了才会治愈。在荔枝成熟的季节，《海南日报》还刊登了“防止荔枝病”一类的文章，告诫人们不要暴食荔枝。

一转眼，这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。现代科技的发展，把若大世界变成一个“地球村”，南方的荔枝隔日就会摆放在北方的货架之上。但是，那种荔枝产地丰收的胜景，却使我久久萦怀，不能遗忘。我读过杜牧的“一骑红尘妃子笑，无人知是荔枝来”的名句，说的是唐玄宗为杨贵妃飞马传送荔枝的故事，因而，荔枝在我心中，总有一种“颗颗如珠玑”般的极为珍贵的印象。有机会蹬上宝岛，尽管自知可一饱口福，但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，荔枝成熟，竟是这般逼人，催人，如暴风骤雨般铺天盖地而来，使人呑不及，咽不下，“日啖荔枝”何止有三百颗，恐怕杨贵妃也无缘享受这种艳福吧。

看到荔枝，我就想起在宝岛的那些日子，就想起了像成熟的荔枝一样喷发着热情的海南人。

年《工人文艺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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